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

安海州:收藏者 | 长路

科幻空间
原创
最前沿的科幻消息,最新锐的科幻作家,最精彩的科幻活动
收藏

“如果你的家园毁灭了,就去找收藏者的星球。”这是人类刚刚面向宇宙打开“球”门时流行的话。

“如果你的种族灭绝了,继续前进,直到收藏者的星球。”这是一去不返的飞船上最后一批人类口口相传的话。

现在它传到了你这里,而你再无传下去的可能。保存着人类胚胎的冷柜还在,但它们的成长需要时间,即使顺利降生,你也不敢保证会不会因为过度消耗飞船资源而把它们丢到太空里去,就像你之前对同伴做的那样。休眠机器只剩一台能用,还可以为你延长几十年的寿命,但几十年后和现在的光景并不会有什么不同,除了设备又破败了,而你离昔日又远了。

——除非找到收藏者的星球。

那是个为数不多大胆地向宇宙发送自己位置信息的文明,它们把自己描绘成一个旅游胜地,全宇宙的集散中心。传说那里有你想要的一切,所以侥幸逃出的你们才矢志不渝地往那个方向漂流,结果牺牲了太多,人性千疮百孔,神志岌岌可危。真的到地儿了,你还剩什么呢,或者说人类还剩什么呢?

或许是上天的安排,你在一段休眠结束后真的找到了那个星球。不,已经不是一个球了——你看到一片漆黑之中漂浮着一个小小的立方体,每个面均匀地反射着她的恒星的光。有一个面正与恒星形成完美的夹角,冷冽的反光刺破真空指向你身后的无垠,导致你隔着层层的护目镜都不敢直视。随着你靠近,立方体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却像矢量图似的依旧光滑得渗人。你终于理解了几百年前收藏者发送过来的画里的方块是什么意思。

穿过刀切一样的明暗分界线,飞船迫近得非常平稳,你只能感到自己的心脏撞击胸腔,它在数十年的死寂后重新为着你已经无法定义的情感搏动。仪表显示这个星球没有大气,在远处看得朦胧也只是因为强烈的反光。你在灼热的光里着陆,为这个星球带来十光年外的第一粒尘土。连电磁波都寂静无声,好像被浓重的光压垮,在光滑的地面上化掉了。

你漫无目的地走着,现在你看得清楚了,眼前正是全宇宙最美丽的城市。无数大大小小的立方体漂浮在空间中,洁白无瑕、纤尘不染、井然有序、相互堆叠,从你的脚下延伸到无限的远方,那些透视线无比精确地交汇在无数个点上,充斥了目之所及的全部空间。这样的清晰度几乎是你无法承受的,在稀薄的记忆里你形成了雾里看花的惯性,很多在地球上的事情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总是含含混混、时间和距离到处奔忙来弥合伤痕、从那些老去的事件里抽去黄金来酿成酒一饮而下使得自己双眼明亮但下一轮仍是无尽的等待和妄想只得在踏过鲜血铺满的战场后用一首朦胧诗聊以自慰可是最后谁也没能脱开肉体凡胎见到你如今眼前的风景。他们全是你的燃料,燃尽了幸福与平和的昔日、燃尽了健全与进步的追求,你被弹射到无人企及的远方,他们却因为后坐力沉没在史书的缝隙里。

你任由自己遐想,再度睁开眼睛时感觉神志更为涣散,但是你能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由于长期没有人类交流,自己的思想已经变作鸿蒙一团,好像已经抛弃了线性,而是在神经元搭成的海里四处飘荡,就像这锅漂满了立方体的汤一样。最初你不适应这种转变,并且觉得是自最后一个同伴死去后那飞船里的AI故意把自己逼疯的,你被它鞭策着这样思考了无数个日夜,你的成果甚至可以为这种思维体系出书了。现在看来,疯狂正是死亡的一剂良药。原始汤,我会在这里见证什么的开端呢?

你继续在“街道”也就是方块间的空隙漂浮穿行,时不时还需要注意绕开一些尺度明显更小的立方体,当然你试了,它们像被死死焊在空间里一动不动。你跟这个星球好像处于两个位面上一样,你只是个造访的幽灵,却不能在物质世界留下任何痕迹,连理解都做不到。在前进的途中,扫描仪告诉你这些“建筑”都是某种有机物,其中有空腔,其形状经过比对有类似于头、躯干或者肢体的分化,适合作为有活性生物的边界,但也有部分空腔的形状毫无章法,它们无一例外均无法匹配到已知物体。这些立方体每条边的长度也都极其精确,你甚至看到恰好有一个是无理数,小数点后的数字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12条边一致一位位地增加。这个世界就是无理数组成的,人类习惯的那些数字才是意外中的意外。远眺的一瞥,你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图形,是门格海绵的一个尖角。你曾经在那些畅想宇宙城市的杂志中见到过这个图形,那时分形学在被提出一百年之后闪烁了一瞬的光辉,它被作为人类主导的未来城市的基本架构,甚至有了重组社会结构的重任。未来都市学家们啊,总是期待用乌托邦去抵消历史的无序性。当然,这一切都没来得及实施,就被撕裂伟大的浮空城帝梵都的飞船化为泡影,也就是你先前乘坐的那一艘,它本来要是载着人类和物资去建设希望之城的,现在它已如风中残烛,它肚子里的那些人类也已经成了支撑你走到此处的垫脚石。

在被杂念再次淹没之前,你靠着在立方体上猛撞自己的头盔醒了过来,本能驱使着你向唯一熟悉的东西走去,你像一只眼睛还未睁开的小动物不顾一切地爬向母胎,家乡,你只是在追求家乡,这是在许久的浑沌之中也没有被从你脑海抹销的概念。收藏者就是我的家乡,就是宇宙中一切生命的家乡。你突然感到了这个念头,有一条无形的线从某个立方体中射出点在了你的眉心,它牵引着你抬头,这时你看到有什么东西从远处密密麻麻的积木中间穿过了,射过来一道耀眼的金光。在那一瞬间,仪表的读数显示这是已经足以致盲的亮度,并且发出了急促的响声,但是为时已晚。你的五感仿佛被这道金光全部洗刷,在炫目的光和热中你感到自己的躯体被融化,灵魂轻盈地漂浮起来。

向前、向前,你听到这样的呼唤,它不是你熟知的任何一种语言,但你却听得懂。你想象自己像一个神经细胞一样伸出突触,在光的海洋里向着她爬行…

在某个时刻你睁开了不存在的眼睛,一切都已经变了。你的周围被一望无际的草地吞没,它们真实地绕过你蹒跚的脚步,一浪一浪摆动着。真实的,人类的脚,踩在湿漉漉的土地上。你听到空中飘着音乐,是从无限悠远的地方传来的笛声,应该说并不好听,但你的全部心魂都被勾走了,一下子风声、鸟鸣如潮水般涌来,你甚至感到阳光扑下来的痒。草地的深处你看到了一座小别墅,墙上反着流水湿淋淋的光,炊烟被微风轻轻摆弄着。

笛声近了,或是你走近了,在这样一个场景里是没有方向感的。总之你找到了笛声的源头,那是一个年轻女性,你能做出这种判断是靠了她飘逸的长发、婀娜的身姿和精美的衣服。她的头发,指甲和眼瞳中都流淌着金色的光。她向你打招呼,你却说不出话来,多少日日夜夜都是你对着镜子呼唤自己的名字——人类,却忘了它的意义。没有了“类”,就无从定义 “人”。

你失语了。而这语言被她,或它,捡了起来。你清楚地听到她叫你“起源者”,你根本不懂,为什么人类从和外星人破冰的第一天起就被一致称为起源者,你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嗡嗡作响,这是人,人…

当她停止吹笛时幻象消失了,你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洁白的城市。金色的蝴蝶落在你的面罩上,又被渡渡鸟惊走。绕着你脚边游着的是白鳍豚,远处猿人荡过树枝,消失在白盒子的缝隙里。旁边的一只家猫,特别像你曾经养过、在离开太阳系后随着博爱塔舱段丢弃的那只。你看到一个盒子敞开着,里面正是一个人形,金色的金属曾从盒子崎岖的内壁分泌出来,残余在已经空荡荡的模具里。你不由得想到远处那个无比巨大的立方体,里面是不是住着恐龙。这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地球村,时间都被抹平,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生物都像金子铸的雕塑,盘桓着在你身边。

她告诉你,真正的收藏者不是她这样似乎有智能的“外星人”,而是那些立方体本身。它们用自己的内部形成模具,铸造了从细菌到巨兽的每一种生物,当然还有无数人类无缘结交的文明。现在地球生物的制造已经停止了,因为它们原型所在的星球已经毁灭,在肉眼可见的时间里不会有新的生命在那个位点出现。但是唯有一支种族在地球的生态崩塌之后还在演化,那就是在太空方舟中的人类。你会说几百年的时间够完成什么进化?这就是你狭隘了。靠着技术完成的体外进化使得人类成为地球的旗手,拥有其他物种无可比拟的丰富知识,而这些都可以通过收藏的过程保留下来,并入这座属于全宇宙的、无限大的知识库。她说自己只是一个残缺的藏品,在此后几百年的变化中她抱憾缺席,而现在可以由你,必须由你来填充这段历史,把自己铸成曲终的丰碑。

不一会儿粘稠的黑暗开始从立方体的各个缝隙中冒出来,地平线要再次翻转,翻到完全没有光的另一面,但这些金属的生物不为所动地飘着跑着,像乡下的萤火虫,像晃动的灯火,等待你迈入家门。你深知这里一旦照不到阳光会变得多冷,你会马上变成一座冰雕,和她、和这里的动物一样冷。在你眼前,那个原来属于她的立方体慢慢变大到适合你的身材,轻微的形变影响了周围立方体的排布,它们像是有算法操作一样自动微调排布,很快便归于秩序。盒子里面的人形也变成了你的形状,她走了进去,向你莞尔一笑后融化了,被空腔的内壁吸收。立方体打开的面关上了,周围的动物也不知何时消失了,一切再次归于死寂。

而你感到莫名的温暖,这不是飞船内部保温系统提供的那种恒温,而是一种从心底升起的、沿着血流布满全身的暖意,像是回到那个破破烂烂的家,喝下妈妈给你煲的南瓜汤一样。现在一切都变了,但都好像没变,妈妈还是妈妈,是一团笼罩着你的柔光,它手中的勺子是铜的,不,哲学的内芯,裹着科学的外壳溢出的反光是雨夜的诗和湖畔的风,耳边传来隔壁家儿童用歌剧反抗着命运并且身着华丽的戏服按下核弹的按钮以在衰老前写下自己美丽的灭亡,汤里是你见所未见的东西,那是芝士,是知识吗,它漫过了你的口腔和眼睛,闭眼其实是睁眼,你在眼皮跳动的血管中看到了无垠的宇宙的边缘,所有的生命正朝着那里奋力追赶,空中飘荡着电磁波搭载的信息帝国,属于地球的节点被摘除而别处又开出了新鲜的花,它们蔓延着蔓延着,这株流淌的巨树你要去向哪里呀,你感觉自己丢失了形态地在它的汁液中奔涌…

远行的人类,在结束了短暂的几百万年于地球的寄宿后,就此长眠于万物的母胎。

(本文为清华大学学生科幻协会旅行征文一等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