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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博轩:或许,历史早已给出答案 ——评梁清散《新新新日报馆:魔都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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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想象是否只能指向未来?带着科幻的视野重回历史的现场,新的可能性是否因此打开?当朝向未来的赛博朋克随着《攻壳机动队》《黑客帝国》《赛博朋克2077》等影视游戏作品逐渐成为科幻小说中的一支“显学”,想象过去的蒸汽朋克却显得多少有些“不温不火”。特别是在中国科幻文学创作的整体生态之中,蒸汽朋克更是大作寥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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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梁清散的《新新新日报馆:魔都暗影》却将蒸汽朋克上演的舞台搬到了晚清中国的上海,历史与想象在此交汇,新的可能性也因此打开:庚子之变后,大清帝国正式进入寿终正寝的倒计时:国都二次沦陷,两宫被迫“西狩”,在强撑着帝国最后一丝体面的“回銮”之后,清末新政在曾亲自下令砍下“戊戌六君子”头颅的慈禧太后的默许之下匆忙实施,再次启动了清王朝苟延残喘的自救尝试。1908年11月14日,光绪帝驾崩,一天以后,慈禧太后崩。帝国的命运交到了稚子皇帝溥仪和摄政王载沣的手中,此时,辛亥年的枪声已近在清廷贵胄的耳边……而在远离帝都波诡云谲的上海,租界林立,大清的光绪年号与西洋的公元纪年并存,西装革履与马褂长衫同行,“东方巴黎”那似乎永不熄灭的灯火点燃了新技术和新思想,而在那“文明之火”不可照亮的阴暗之处,在黄浦江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各种势力暗潮汹涌,各式人物在历史的缝隙里生存和挣扎。

这便是科幻作家梁清散在《新新新日报馆:魔都暗影》中描绘的我们似曾相识却又别有洞天的世界。

如果说维多利亚时代的高大工厂、伦敦挥之不去的迷雾和英帝国的全球版图是经典蒸汽朋克小说上演的绝佳舞台的话,那么晚清中国的动荡破败与新旧交替的时代症候则在梁清散的这部小说中为这样一出蒸汽朋克式侦探剧的上演搭建了一个“虽在异乡”但却“宾至如归”的新舞台。故事从一场人机对抗的划船比赛开始:古老中国的孱弱子民在机械的加持下向所谓的“高级人种”发起了挑战。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机大战,而是一场后发现代化的半殖民地国家的子民企图从身体机能和智力的根本层面上超越西方人种学和种族优生论的封障而最终成为“人”的,关乎国族尊严的“宣战”。近代中国所面临的最严峻的时代议题之一就是从朝贡体系之下的“天朝上国”向近代民族国家艰难转型。要在以西方国家为主导的条约体系之中获得“对等”的地位(哪怕是想象性的对等地位),履行中国作为民族国家的“法人”性质,就必须进行民族的全面转型和改造。其中最为切身的一点便是突破西方人种学所建构起的一套将白人放置在人种差序结构顶端的人类学想象。而要突破这一差序结构,就必然需要召唤属于本民族的强大肉身,由此在五四之后产生了一系列关于种族、人种进化和改造的讨论、理论生产乃至文学书写。而用科幻的形式重新回顾二十世纪初中国所面对的这一历史现实与时代命题,则彻底打开了讨论和想象的边界——孱弱的民族和它的子民不仅可以完全理解和掌控西方的科学技术,甚至可以凭借技术的手段,直观地强化自己的肉身,以期实现民族的自救和赶超。这几乎可以称之为以民族为主体的蒸汽朋克想象。

2019年风靡一时的网剧《爱,死亡和机器人》第一季中的《狩猎愉快》(Good Hunting)同样讲述了类似的依靠技术手段直接改造肉身的晚清蒸汽朋克故事:失去了变身能力的狐狸精“燕”在现代化的都市之中已无法“狩猎”,只能作为一个东方女性在殖民地中生存。在“西方—东方”/“男性—女性”的双重权力结构之中,燕都处于绝对的弱势地位,她所能依靠的仅剩她的身体。而讽刺的是,为了维持生活,她的身体也不得不被这一结构征用、贩卖甚至血腥改造,成为位于这一权力结构绝对强势地位的白人男性的欲望的对象。在精通机械的“梁”的帮助下,燕获得了一具可以变换形态的机械身躯,西方现代文明的机械科技代替了古老土地之上的“魔力”,新的狩猎自此开始。但我们同时需要注意到的是,《狩猎愉快》仅仅将晚清中国当作蒸汽朋克想象展开的凝定场域和某种纯粹的背景,它所描绘的晚清中国是一个内在稳定的、去历史化的自洽结构。(它依靠辫子、功夫、山精鬼怪、香港等西方世界最熟知的“中国元素”的混剪拼贴来完成“这就是中国”的意识形态指认,在这一指认之下,中国社会在晚清的民族危机之中发生的深刻变化被粗暴地隐去了)

但在《新新新日报馆:魔都暗影》中,作者梁清散却将这种想象有节制地放置在晚清中国动态变化的现实场域之中。在比赛伊始,瘦弱的机械操纵者与庞大的机械船体之间就形成了极大的视觉张力,而这种不和谐感似乎是一种对于大清帝国命运和所谓“技术救国”路线的最终结局的隐喻:破败腐朽孱弱的国家肌体在不经过彻底的社会革命的前提条件下就直接与西方技术强行嫁接的结果必然是不和谐且失败的,正在大张旗鼓进行的清末新政的结局也已经注定如这场划船比赛一样,除了为日后的追赶提供“实验数据”之外,结局只能以失败告终。

在比赛结束的当晚,美人划船俱乐部的首位华人总教练钟文天的离奇死亡事件将参与划船比赛采访的报馆记者梁启拉进了故事的漩涡之中。接下来,读者跟随梁启,出⼊南洋公学、黑帮、妓馆、地下世界、工厂、弄堂……在光怪陆离的十里洋场和潮湿阴暗的故纸堆中抽丝剥茧,一步步勾画出东方魔都的整体面貌,一步步逼近被历史掩埋的真相。

作为报馆记者,梁启可以连接起庞大的信息网,从而给予读者⼀种宏观把握事态发展的阅读体验;同时,梁启却又不是福尔摩斯式的超级侦探,事实上,他连职业侦探都算不上。可恰是基于此,一个为求真相而不断探索的小人物却得以带领读者身临其境般地穿梭于高度密集的信息搜集和推理之中,联通地上和地下两个世界,并最终在故事结尾处给读者带来一种如释重负的阅读体验。而能做到这一点,则需要作者对晚清社会的整体情况,特别是晚清科幻的发展情况有详细的了解和整体的把握:在作品中,《月球殖民地小说》的作者荒江钓叟化身为天才少女;雨果·根斯巴克则成为因迷恋凡尔纳而周游世界的美国青年;晚清派遣幼童留学欧美的现实情况和不为人知的影子幼童;雄心壮志的归国学子和最终失败的梦想……现实与想象在作品中有机地交织在一起,在黄浦江的缓慢流淌中编织了一个切近又遥远的故事。

按照通常对科幻小说的认知,技术显然应当处于小说描写的主要位置,但是在这篇小说中,技术却并不是组织起整个文本架构和推动其运行的决定性力量。小说中的科学技术大多处于⼀种半矇昧的状态,前现代的阴影并没有被技术所代表的理性光辉彻底“祛魅”:粗糙的乌篷船下,河床里沉睡着高精密的“铁爵爷”差分机;飞驰的蒸汽列车却燃烧着低劣的硫磺燃料;复杂精密的地下世界却以妓女掮客作为与外界联系的渠道……所有的可能性像杂草一样肆意疯长,在混沌之中昭示着开拓和躁动的力量。这同样构成了文本的一种内在张力:来自工业文明的先进技术并没有彻底改造和征服这个古老的帝国,西方现代文明在它的外壳上植入烟囱、洋场、银行甚至是金融系统,但在它的内里,却依然遵循着某些古老的运行法则。由此,传统与现代在此形成拉锯之势,来自这个国家强大的历史基因同时携带着坚韧和愚昧:它自古以来的统一传统和高度完整的社会结构使之注定不可能被西方文明整体改造,它绝不满足于某种仰人鼻息的附庸地位。但与此同时,任何企图触动它(与它的子民)的灵魂的社会变革也同样困难重重,就连中国最摩登的都市——上海——某种意义上也处在这样一种混沌不清、光暗不明的位置上:一座被工业文明与现代技术深刻影响的,横卧于前现代与现代文明的暧昧交界之处的魔幻城市。这里的一切——旧的也好,新的也罢——都在历史的浪潮之中时浮时沉,等待着一个最终破水而出的时刻。

小说中的归国四杰有着将上海打造成第一等国际大都市的宏伟梦想,为此,他们各司其职,逐步控制了舆论和法律诉讼,掌握了人脉和机械技术,甚至缔造了一个帮派。但是,这座城市仿佛一个泥淖,它在暗中悄然吞噬企图立于其上的一切理想和宏大的蓝图,它的摩登是“颓加荡”式的,一个完全异质于传统中国经验的巨物在长江三角洲上拔地而起,作为当时身处于这座城市之中的人们,上海所带给他们的是一种极致的眩晕感:流水一般的信息向他们铺面而来,昨日的小报可能还在哀悼一代华人英雄的不幸身亡,今日的头版头条却已然变成了“鸳鸯蝴蝶派”了无新意的情爱小说。在这座都市之中生活的人都承受着意义的过载和人脑分析机能的超负荷运转。他们无法,也不可能跨越时间与历史的天然屏障去拥有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茅盾式的分析上海的方法论和范式,因此,他们也就无法整体性地表述他们面前的城市以及他们身处其中的经验。于是,他们只能从这个都市的某个部分、某个组织、某个角落甚至某个线人入手,去实施他们整体改造上海的“南柯一梦”。所以,他们的失败也就几乎是必然的——归国四杰缔造的静社最终脱离了控制,四人的理念也渐行渐远,钟文天以死亡的姿态重重落入这窒息的泥沼,试图再度唤醒同志们的斗志,却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改变的水花,那一潭死水在微澜之后,瞬间又重新归于死寂……

行文至此,我们应当可以认为,小说的主角并不是身处其中的任何一个人物,更不是由他们构成的群像,人物在作者笔下只是某种工具性的存在,小说的真正主角是20世纪初的“魔都”上海。而上海书写似乎一直以来都有一种魅力:它将一切彼此矛盾着的事物——古旧的与现代的;理智的与爱欲的;生机勃发的与日暮西山的等等——悄然容纳并统合在自己的场域之中,这似乎是上海的命运,同时也是整个中国自近代以来艰难转型的写照:在风云变幻的历史大潮之中,新与旧的割席不会在一夕之间发生,一个新的世界不会纯净无比、一尘不染地浮出水面。在污浊与希望的交织之中,在动荡与固守的拉锯之中,一个新的世界被创造,一个旧世界被埋葬。但旧世界的骨殖终归会埋葬在新世界的土壤之中,被抛下时代列车的亡者的幽灵也始终在众声喧哗的漫长岁月里沉吟低语,科幻的力量将这些历史褶皱之中的幽灵一一具象化,使他们“转世还魂”,重新获得了站立在历史舞台上的资格。当科幻的想象力携带着无限的可能性突入被重重话语遮蔽、定性、固化的历史场域之中,被掩埋的历史的另类可能和掺杂其中的人的尊严得以重见天日。在一片沸腾喧嚣之中,问题与希望并存,债务与未来同在。